山茶花開
糧食進(jìn)了倉,紅苕進(jìn)了窖,一切在大雪來臨之前該收拾的東西都收拾停當(dāng)。一場大雪落下來,寒冬真正來臨。
老家的男人閑下來,袖著兩手整日無所事事,在火爐邊圍攏來,說不著邊際的大話,開可有可無的玩笑。女人們心閑下來,手卻不空閑,拿出剪好的鞋樣納起了鞋墊。
在山里,這樣的日子一年并不多。但是真正閑下來,心里卻空落落的,似乎缺少點(diǎn)什么。缺少什么,說不出來。仿佛是有心實(shí)則是無意,女人們納在鞋墊上的卻是一朵朵鮮艷欲滴的山茶花。于是,封存在記憶里的山茶花被女人們激活了。那些令人亢奮的日子便鮮活的呈現(xiàn)在老家的眼前。
山茶花開,是老家的男女老少期盼已久的事情。喝山茶花酒,吃山茶花粥,采山茶花茶,唱火辣辣的山歌……一切都因山茶花開而變得妙趣橫生,意味深長。
仿佛一夜之間,一年一度的山茶花在老家的期盼中如約而至。老家的山坡野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浮動的花海。
推開朝門,便看見一汪明艷艷的花光滾進(jìn)了大門。女人左看右看,村莊一片明亮,富麗而堂皇。昨天還是一片灰蒙蒙的村莊,怎么一夜之間就這般富麗堂皇?女人初以為是明媚的日光,抬頭看看,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一片,毫無放晴的征兆。女人放眼向山坡上望去,即刻就欣喜而亢奮了:一樹一樹的山茶花,亮而重,艷而美。一夜之間,瘦削的山坡就變得豐腴而嬌美,如俏麗的女子婷婷玉立的展現(xiàn)在老家的眼前。山茶花開,是意料之中的事情:早開幾天,晚開幾天,都和人們預(yù)期猜想的差不了多少。山茶花開,又是出人意料的事情:山茶花是要開的,怎么開得如此滂沛而洶涌?開得如此熱烈而奔放?
一朵一朵的山茶花,一樹一樹的山茶花,一山一嶺的山茶花,遮著掩著,擠著靠著,笑著鬧著,將老家吵醒,將村莊照亮。山茶花開,讓老家的人時(shí)不時(shí)的要驚喜,要亢奮,要回味。在這樣的日子里,老家的人情不自禁地唱起情意綿綿的山歌,意猶未盡地回味起動人心魄的情話,興高采烈地談?wù)撈鸺磳⒋俪傻暮檬?。心里想著,口里唱著,老家的人不由得就邁步出了朝門。年輕的姑娘,哺奶的婦人,頑皮的孩童,俏皮的后生,誰都想要感受一年一度山茶花開帶來的欣喜和熱烈?;ㄩ_得多與少,艷與否,這都是老家的人特別關(guān)注的事???zhèn)€竹籃,背個(gè)背篼,假意說去山坡割草拾柴,實(shí)則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——看山茶花。
白亮亮、紅艷艷的山茶花,晃花了老家男人和女人的眼。人們一路走下去,一路看下去,滿臉都是驚喜,滿眼都是驚奇。這么艷麗的山茶花,這么明媚的春光,令老家十八歲的姐姐心花怒放,看著眼前滂沛而壯觀的山茶花,她不由得開口就唱:大田栽秧行對行,一路青來兩路黃。秧子黃來欠薅草,情妹臉黃欠小郎。
這是十八歲的姐姐埋藏在心里的秘密。今天,借著山茶花,她說出了心事。因?yàn)樗?,她的思念只能述說給這滿山的山茶花聽。姐姐剛悠悠的唱完這句,就聽見對面的山坡上甩過來一串歌聲:月亮圓來月亮圓,照過對門綠豆田。綠豆黃了我來撿,情妹黃了我來連。
接唱的歌聲火辣辣的,比紅艷艷的山茶花還要令人亢奮,但只聽見聲音卻不見人影。姐姐聽見那個(gè)人的聲音,不覺間就羞紅了臉。姐姐欲張口再唱,心里卻怦怦亂跳。影影綽綽的山茶花后一個(gè)人影一閃而過,歌聲越來越近,越唱越熱烈:十八妹妹喜洋洋,我想討你做婆娘。夫妻同偕把老過,日同板凳夜同床。
姐姐再也按捺不住怦怦亂跳的心,踏著歌聲慢慢地走過去,身影漸漸隱沒在浮浮沉沉的山茶花下……歌聲仍在繼續(xù),人卻不見了蹤影。細(xì)心的人側(cè)耳細(xì)聽,歌聲不再是一個(gè)人的,是兩個(gè)人的,是兩顆火辣辣的心在傾訴:麻竹架橋肚里空,蜘蛛牽線在肚中。燕子含泥嘴要緊,兩人相好莫露風(fēng)。
……
山茶花下,這樣的歌聲每天都在飛揚(yáng),在激蕩,在回響?;鹄钡?,俏皮的,幽怨的,稚氣的,蒼老的……各種腔調(diào)的歌聲都在山茶花下唱亮,唱響。自山茶花開伊始,到大雪封山結(jié)束,一年的山歌才算真正唱完,最后在皚皚的白雪下蟄伏起來。等待來年又一度的山茶花開,山歌才重新開始唱響,唱亮。
山茶花一直熱烈地開。山山嶺嶺的山茶花,要持續(xù)兩三個(gè)月才完全凋謝。在這兩三個(gè)月的時(shí)間里,老家的人卻沒有閑著,該耕田的耕田,該播種的播種。農(nóng)事一天天推進(jìn):包谷栽了,谷種撒了,油菜割了,豆子點(diǎn)了……隨著農(nóng)事推進(jìn)的,東村和西村的婚事也進(jìn)展得如火如荼,只等挑個(gè)好日子迎取新娘??傊?,農(nóng)事沒有耽誤,農(nóng)事之外的好事也沒有耽誤。
直至清明節(jié)后,山茶花才在一夜的風(fēng)雨中離開花枝,墜落泥土。山茶花樹下,一層厚厚的花毯鋪得天高地遠(yuǎn)。暖暖的春陽下,割草的,砍柴的,放牛的,坐的坐,躺的躺。頭上是藍(lán)天白云,身下是柔軟的花毯,要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!
仿佛也在一夜之間,村莊又幻化成原來的模樣,村莊還是那個(gè)村莊,山嶺還是那個(gè)山嶺,山路還是那個(gè)山路,一點(diǎn)也沒有改變模樣。老家從浮浮沉沉的花海中走出來,仿佛做了一個(gè)不可言說的大夢,一切竟是那樣的不可思量!
◆郭 華